张桂辉博客

拖毛竹

张桂辉

临近清明节的一天上午，乌云阵阵，白雾蒙蒙。我从云谷住地乘坐二弟的私家车，回到黄坑鹅峰那个远离城区90余千米、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小山村，祭扫长辈之墓。中午在大弟家吃过饭后，前往后山祖母墓地时，路过一片毛竹林。吐绿滴翠、生机勃发的毛竹，既像列阵待发的士兵——一株株昂首挺胸，随时准备听从主人的召唤，奔赴新的“战场”；又像呵护儿女的父母——一个个破土而出、大小不等、高低不一的春笋，依偎在它们的脚下，悄然拔节，默然长高。触景生思，唤醒我对毛竹往事的点滴记忆……

毛竹，是常绿乔木状竹类植物。毛竹，杆高可达20余米，胸径多为十余厘米。少数“毛竹王”，胸径可达近二十厘米。如果评选生长最迅速、贡献最彻底的植物，毛竹榜上有名、当之无愧——毛竹笋，可食用；毛竹杆，用处多，除可加工成多种多样的竹制器具之外，还具有替代木材的强大功能。

我认识毛竹，始于十二岁。那年，从莆田沿海，移居南平建阳。南平俗称闽北，是福建最早开发的内陆腹地。新时器时期，是古越人栖息之地。闽北，人杰地灵，名流辈出，山清水秀，物产丰富。这里竹木资源丰富，毛竹林面积占全省的40%、全国的10%。单是建阳黄坑一个镇，毛竹林面积将近20万亩，立竹量达2700多万根。青少年时代，我在黄坑生活了十年。那个拥有20多户人家，百余人口的小山村——鹅峰，门前门后，山连着山；路边溪畔，竹伴着竹。遇到“大年”，清明前后，若是菜不够，扛一把锄头，上山挖笋凑。

毛竹，气宇轩昂，不畏霜雪，刚劲挺拔，婀娜多姿，集刚柔于一身，深受人们喜爱。在诗人词家诸多赞誉竹子的诗词中，我最喜欢清代郑燮的七绝：“咬定青山不放松，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，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理由有二：无私奉献，是毛竹的精神；虚心坚节，是毛竹的品性。30年前，我曾给一位办毛竹加工厂的战友写过一幅字：以竹为师。

我赞赏毛竹，还因为它们有旺盛的生命力、强大的进取心。毛竹，从不挑肥拣瘦，只要有点土，哪怕石头下，“竹鞭”延伸到哪里，都可能“冒出”笋来，积极向上，变身成竹。

我喜欢毛竹，除了它们的乐观品性和奉献精神，还与上山砍过毛竹、拖着毛竹下山，颇有关联，密不可分。

五六十年前，偏远黄坑，交通不便。毛竹也好，木材也罢，虽然满山都是，但也不会多砍滥砍。倘若砍多了，堆在马路边，运不出去，日晒雨淋，质量变差，当年没卖掉，次年便干了，只能当柴烧。因此，人们不会毫无节制、随心所欲的砍而伐之。

砍毛竹，有“讲究”。春暖花开时节，害虫大量繁殖。这个季节的毛竹，水分、淀粉、脂肪、可溶性糖等营养物质含量，均高于其它季节。刁钻的蛀虫，会趁机而入，在上面产卵。若在这时砍伐竹子，“刀口”便给蛀虫入侵创造了条件。因而，砍毛竹的最佳时机是冬季。冬日里，砍下来的毛竹，韧性强，硬度高，既不易生虫，也不会影响次年竹子的生长，有利于竹林“推陈出新”。

砍毛竹，有“原则”。亦即，存三去四不留七——竹龄未满三年的毛竹得留着，已满四年的可适当选伐，五至六年的毛竹适宜砍伐，七年以上的老竹，则应全部砍掉。毛竹的年龄，可通过观察竹秆表皮颜色来判断。毛竹秆的表皮，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化。其“肤色”之变，有一定规律——幼龄竹，秆为绿色；中龄竹，秆为黄绿色；老龄竹，秆为黄褐色或古铜色，且有明显“竹斑”。根据表皮这些变化，可以大致判断竹龄。

砍毛竹，靠力气。拖毛竹，要技巧。那时，生产队没有拖拉机。砍好的毛竹，不论路程远近、山道陡缓，全靠人力，或扛或拖，运下山来。拖毛竹与扛毛竹，比较起来，前者更省力更高效。扛毛竹，充其量一次能扛三根，且重量全压在肩上。超过三根，肩膀不够宽，力气不够用；拖毛竹，则不然。成年人，通常一次拖四根。个别大力士，一次可以拖六根。少年的我，有样跟样，一次也能拖两根。

先是把砍倒的毛竹，去掉枝叶，截掉末稍，溜到路边；继而用柴刀在毛竹头部，砍出一个洞，以便穿绳子。之后就地取材，截取一段手臂粗细、长八九十厘米的竹稍，充当“扁担”。准备工作就绪，站在竹的头部，把两根粗细相当、穿了绳子的毛竹，挑在肩上，双手左右开弓，抓住绳子，适当用力，迈步前行，竹随人移。拖行途中，山路弯弯，坡度不一，狭窄不平，既要留心脚下，又要把控力度。坡缓的路段，须用力拖，力气小了，拖它不动；坡陡弯急处，得使劲拽，若没拽住，越滑越快，不小心人可能被惯性“带倒”。

打从参军入伍后，将近半个世纪，不曾砍过毛竹、拖过毛竹。然而，毛竹的气节与精神，以及与毛竹有关的历历往事，仿如昨日，刻在心头，没齿难忘。

都说，“七十不扫墓”。那天，从祖母墓地返回时，“年方七十”的我，跟在弟弟身后，高一脚低一脚的，小心迈步，谨慎行进。当穿越山脚下那片毛竹林时，时而伸手抚竹，时而低头看笋，时而昂首观天，无产阶级革命家、军事家、杰出的农民运动领袖方志敏的《咏竹》：“雪压竹头低，低下欲沾泥；一轮红日起，依旧与天齐”的诗句，又一次在耳边响起……【原载2023年5月24日《中老年时报》】